孤儿寡母--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第二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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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未知 文章来源:lq52搜集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12-16 19:04:40 |
伴随着拥挤的人流,钻过一段长长的隧道,终于走出地面重见天日。我站在出站口,揉着惺忪的睡眼。突然,一道刺耳的鸣笛声将我惊醒,我一抬头,被眼前繁华的景象惊呆了:偌大的广场上堆满了出租车,进进出出,川流不息。长春号称中国的汽车城,守着第一汽车制造厂,率先在全国将出租车统一换代成捷达,整齐划一,气派非凡。九月的春城秋高气爽,一轮朝阳冉冉升起,金色的阳光均匀地洒在对面林立的高楼身上,在它们后面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虽然还是清晨,但这里已经异常热闹。街头小贩的叫卖声不断,就连走在路边的人们也都显得衣着鲜亮、神采飞扬。我傻傻地注视着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单是楼体上的巨幅广告都让我的眼睛应接不暇。家乡那巍峨的山峰,涓涓的流水似乎在瞬间消失了,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了时光隧道,从石器时代径直进入了后工业化社会。正在我走神的时候,凑上来好几个小青年,他们染着头发,叼着烟卷,操着地道的东北话问我:“哥们儿,打车吗?”我赶紧摇头,拖着箱子朝对面的马路走去。 路面上人流涌动,我小心地移动着脚步。尽管这里显得嘈杂而喧嚣,但同我生活了二十的乡村相比,这里无疑具有更大的吸引力。走过这条宽阔的马路,我来到公共汽车站。各种样式的公交车你来我往,喇叭声此起彼伏,车体散发着刺鼻的汽油味。我看了看,有152路、306路、221路、222路……车很多,却不知是否有到吉林大学的。我走到一个饮料摊前,向正在打瞌睡的老大爷问道:“您知道去吉林大学怎么走吗?”老大爷一晃脑袋,醒了,问我道:“你去哪儿?”我重复道:“吉林大学。”老大爷很兴奋,说:“知道知道,名牌大学啊,你坐222路就直接到了。”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看来吉大在长春的知名度还很高啊。我谢过老大爷,来到了222站口。 没想到小小的站牌前至少拥挤着上百人。而且每个人都像梁山好汉,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男同志双手叉腰,女同志也毫不示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大家伙儿早就做好了争抢上车的准备。时间慢慢地流淌,阳光照射着大地。但此时每个人脸上都非常严肃,毫无笑容,就像正在跑场上聚精会神地等着发号枪声的百米运动员。在众人的期待中,车来了,摇摇晃晃着驶进车站,还没等它停稳,等候许久的人群就开始蜂拥而去。下车的人大声地叫喊着:“慢着点,先下后上。”但根本没人理会,前面的往上冲,后面的用力向前挤,上车的与下车的堆积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售票员麻木地坐着,似乎对眼前的景象早就习以为常。我眼神一闪,正好看到更为壮观的一幕:一个小伙子跳起来,扳住窗户,想径直钻进去。大概是角度没有掌握好,肚子卡在车窗上,四肢乱摇,进退两难,脸憋的通红,眼睛直往外翻翻。不过情况紧急,大家都忙着抢座,谁会顾及到他呢!很快,座位被占光了,最后里面的人挤成一团,整个车厢就像密封的沙丁鱼罐头一样。 那个小伙子痛苦难言,里面正对着他坐着的另一个小青年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怎么不卡死你啊?”小伙子瞪大眼睛,用手抓住了座椅,小青年毫不留情地用力一推,小伙子一点反抗没有,扑通一声掉在地上,他立刻爬起来,双手被磕出了伤口,冒着殷殷血迹。他想找小青年算帐,小青年早已经把窗户关好,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小伙子破口大骂,拎砖头要砸玻璃,被旁边人拦住了。在乱哄哄中,公交车掉头,哼哼唧唧地开走了。 我简直被眼前的景象吓的目瞪口呆,这就是长春留给我的极其复杂的第一印象。当然,后来我逐渐明白,不仅是长春,我国好多大城市交通之拥挤都让我们难以想象。在北京,一些公交线路上抢座的状况比长春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当时就在想,原来大城市中的人也不都像电视上演的那么温文尔雅啊!正在我琢磨之际,又一辆公交车驶来,拥挤如旧。我没有上车,卖饮料的大爷善意地提醒我:“小伙子,快往上冲啊,不挤你可坐不上车。”我向大爷微笑着摇摇头,顺着车来的方向走去。 也许大爷很奇怪,我本来就没有坐车的意思,刚才那拥挤的场面更让我坚定了自己的选择。我在想:只要沿着222的站牌走,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到我们的学校。天色上早,我到学校又没有什么事,在路上还可以看看风景,熟悉一下长春的环境。当然,最主要的是我可以省下那一元车票钱。王微曾经和我说过:钱不是省出来的,而是挣出来的,一个人越吝啬就会越受穷。我相信她说的是对的,但我自己却不得不很吝啬、很抠门。因为我现在根本就创造不了财富,我花的每一分都是妈妈和弟弟的血汗钱。我只是多走一段路,或许会有些的劳累,但这种身体上的劳累会让我心里宽慰很多,它会让我觉得我在和远隔千里的亲人共度难关。 后来我才知道,我犯了一个多么低级的错误:城市中的公交车为了方便乘客,经过的地点都是繁华的路段,而且走的都是曲线!我一个人,拉着箱子,背着重重的旅行袋,弯着腰在长春最热闹的路面上转着圈,原本很不远的距离被我人为地拉开了!东西很重,开始的时候我还能维持正常的步伐,到后来走一段就要休息一会儿。汗水打湿了我的衣服,顺着我的脊背不停地往下淌。最后,我站在树阴下,大口地喘着气。一辆222在我身边飞驰而过。我用渴望的眼神注视着那辆车,在不经意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探出车窗,好奇地向外张望——那就是我在车站见到的小伙子。我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面的钱已经被汗水浸的湿漉漉的。我想抽出一元钱,坐一次公车,但转念一想,那样的话这半天罪岂不是白受了?于是咬咬牙,拎起东西继续前行。 不知又走了多久,我觉得所有的气力都用光了。额头上淌下的汗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站在路边看着延绵不尽的路面,近乎于绝望。迎着炽热的阳光,我无奈地四处观望。突然,我发现就在自己身边挺立着一道大门,上面写着两排醒目的大字:“吉林大学”和“吉林大学研究生院”。我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擦了擦眼睛,仔细地看了又看,没错儿,就是这里,我终于走到了自己的学校!想到这里,我的身体中顿时爆发出一股神奇的力量,拉起箱子飞快地走进大门。 学校里面彩旗飞扬,热闹非凡。路面布满了接待站,上面写着“化学学院”、“物理学院”、“数学学院”,我在人群中穿梭,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德恒律师学院”。刚才的兴奋劲儿渐渐地消失了,我不禁暗暗抱怨自己的运气。我在树阴下漫无目的地走着,想找个人问问律师学院的位置在哪儿。正好前面路边站着一个人,脚下堆着两个大包,似乎也很疲惫。他将头靠在站牌上,一动不动。我用手轻轻碰了碰他,问道:“喂,你好,请问你知道去德恒律师学院的路怎么走吗?”这个人似乎很不耐烦,头在胳膊上蹭了蹭,嘴里嘟囔着什么。我没听清于是再次碰了碰他,又问:“知道去律师学院怎么走吗?”他还是没抬头,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直接往前走,一直走,不停地走……”我不想再打扰他,拖着东西悄无声息地向前走去。我已经走出去了十几步,突然听到这个人在背后叫我:“喂,哥们,你去哪儿啊?”我扭头一看:啊,他就是我今天不止一次看到的那个小伙子。我重复道:“去律师学院啊。”他睁着红通通的眼睛对我说:“别再走了,就在这儿等着。”我困惑地看着他,也不知哪句话是真的。他瞥了我一眼,说:“愿意走就走,到时候别说我没提醒你啊。”我只好乖乖地走了回来。 他依旧趴在站牌上,头发乱蓬蓬的,刚才看我的眼神显得异常疲惫。我站在他旁边,不想打扰他。我相信他说的话,在这里等就等吧。一天之内连续见几次面,无论如何都是一种缘分啊。 慢慢地,这个站牌下聚集了一些人。他们似乎都是老师,戴着眼镜,夹着讲义,文绉绉的,一副文化人的模样。没多久,一辆班车驶了过来,老师们都互相谦让着。正在熟睡中的小伙子突然醒了,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拉起包裹就往上冲,差点把一位年迈的老师撞倒。引的周围的人像看怪兽一样盯着他。他却满不在乎,自我感觉良好,在车上坐好后,打开玻璃窗,向我招手道:“快上来啊。”我不解地问:“去哪啊?”他瞪大眼睛说:“废话,去律师学院啊。”我真不明白去律师学院为什么还要坐车,但情况紧急,已然来不及多问,只好拖着箱子也走了上来。 2、 我刚上车,一个胖胖的司机就走了过来,满脸严肃地对我说:“知道不?这是教职工专用班车,学生不能坐。”听着他那浓厚的东北口音,我的脸腾一下红了,似乎正在揩公家油却被人当场抓获。想下车又觉得不甘心,无奈中向那个小伙子看了看。小伙子站起身,对司机喊道:“我们是新生。”司机毫不通情,口气很坚决地说:“新生也不成,快点下去。”小伙子眼皮也不抬,趴在椅子上睡着了。我也不吭声,找个位子坐好。司机瞅着我们两个,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这时,在我旁边坐着的一个小青年站起身说:“师傅,今天人也不多,您就别太叫真了。”司机打量了一下这个小青年,眨眨眼睛说:“你不是新生吧?”小青年讨好地朝他吓了笑,没有言语。司机也不再坚持,看着我们,嘟囔道:“今天便宜你们几个小子了。”说完,摇头晃脑地向驾驶座走去。 车缓慢地启动了。此时,校园里面挤满了人,班车艰难地行驶着。窗外的清风透过玻璃缝钻了进来,温柔地吹拂着我们的头发,我的整个身体觉得无比的轻松。我眯着眼睛,看着外面的风景。 小青年似乎漫不经心地问我道:“小伙子,家是哪儿的?” 我说:“河北的。”接着问他道:“你呢?” 他呵呵笑了,说:“看来我们还是半个老乡呢,我是河南的。” 说话间,班车开出了校园,在宽阔的公路上疾驰起来。 我不解地问小青年道:“怎么离开学校了呢?” 小青年看着窗外,耐心地给我解释道:“咱们学校有两个校区,这个是老校区,也称北区,咱们要去的是南校区。”我点了点头,心想,原来我们学校这么大啊。 正在后面睡觉的小伙子听了,抬头说:“真是倒霉,我坐222路车,到北区就下了,在里面转悠半天,一问,原来德恒律师学院在南区,把我气的差点吐血。” 小青年扭过头,笑着对那小伙子说:“你是德恒律师学院的?” 小伙子说:“是啊,莫不成你也是吗?” 小青年微笑着点点头,得意地说:“正是如此。” 我惊奇地回道:“还有我呢,我们竟然都是一个院的?” 小伙子说:“不会这么巧吧,像是在做梦一样。”说完,咬了咬自己的手指。没想到一下用力过猛,咬疼了,于是飞快地把手指从嘴巴里拔出来,冲着地面使劲地甩着,嘴里一边吸气一边说:“疼,真疼,看来没做梦,是真的,不过,太巧了……” 小青年又问他道:“你家是哪里的?” 小伙子说:“我家是贵州的。” 一提贵州,小青年更来了兴趣,他问:“贵州,我今年夏天还去过那里的黄果山瀑布呢,太美了。” 小伙子嘿嘿笑道:“那是,呵呵,我们那里离黄果山瀑布近的很啊。” 小青年羡慕地说:“那你们不是可以经常去玩了?” 小伙子原本明亮的眼神突然暗淡起来,他幽幽地说:“我还没去过呢,那地方要花钱的啊。” 小青年看看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过了一会儿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似乎已经睡着了,突然听到有人问话,猛地答道:“我叫吴宇。”嗓门超级大,引得车里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吴宇毫无察觉,看着自己成了焦点还有些不适应,困惑地问我们道:“这是怎么了,都看着我干什么?”小青年看着他憨憨的样子禁不住笑了。 吴宇皱着眉头说:“傻乐什么啊,你问了我,那还没说你叫什么呢!” 小青年止住笑声道:“我叫段宏瑞。” 吴宇小声念叨几遍,说:“记住了。”转过脸问我道:“我们都说了,你叫什么啊?” 我说:“我叫林海。” “林海?”他似乎又在琢磨什么,说:“那你家肯定是长春的。” 我奇怪地问:“为什么?” 他说:“我小时候读《林海雪原》,故事就发生在这边吧。” 我笑着说:“不是,我刚才都说了是河北的了。” 吴宇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说:“哎,是啊,我真是白痴。”继而看到我身边的包裹,又连续拍打自己的脑袋道:“真是的,我简直是个睁眼大瞎,你拿了那么多东西也不是本地人啊。真是笨死了,笨死了……”我和段宏瑞都不言语,看着他一个人在后面的座位上激情表演,似乎他的脑袋不是长在自己身上,拍的啪啪响居然没有一点疼痛。看的出来,这是一个很朴实的人,更是一个很简单的人,最适合做朋友。 班车的速度很快,半个小时后,我们在一片柏油路面的广场上停下来。段宏瑞站起身,问我道:“有多少东西?我帮你拿一部分。”我推辞道:“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成。”吴宇却毫不客气地说:“我东西多,你帮我拎个包吧。”段宏瑞回头看看他,笑了,二话不说,拎起一个大包就走下车。 我的双脚再次踏上路面,竟然感觉有些发软。我睁大眼睛注视着这个新环境:我们的正对面是一道颇为雄壮的大门,上面写着四个金灿灿的大字“吉林大学”。这里已经是郊区,小广场上堆满了315班车,那是我们进城的首选交通工具。在通往学校的甬路上人流不断,同北区一样,到处是迎接新生的标语。不过这里显然比北区浪漫多了,连标语都显得别出新意,充斥着浓厚的人文气息。 正在我四处环顾的时候,突然后面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我扭头一看,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跑了过来,嘴里还在胡乱地说着什么。我没有留意,跟着段宏瑞向学校门口走去。没想到后面“砰”地发出一声巨响,我回过头,看到一个长头发的小青年将自行车用力靠在树上,骂骂咧咧地追了过来。看样子他是个卖零食的,自行车后面托着一个大大的竹篮子,上面用布盖的严严实实。那个小姑娘看到后面有人在赶她,越发着急了,脸憋的通红,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她紧着迈步,但双腿竟然不停自己使唤了。很快,小青年追了上来,伸手抓住了她的头发,小姑娘被吓的哇哇大叫起来。 周围的人都停了下来,不知所措地盯着这里。 我放下东西,飞步赶了上去,对着那小青年说:“你放开她,有什么话好说,不要动手。” 小青年恶狠狠地对我说:“滚,少管闲事。”说完,抓着小女孩头发的手握的更紧了。 我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小青年拖着小姑娘向自行车的方向走去。小姑娘闭上眼睛哭出声来。 段宏瑞也跟了上来,他对小青年说:“你干什么啊,把我们同学放开。” 小青年甩甩额头的长发,不耐烦地骂道:“你找死啊,滚一边去。” 段宏瑞脸涨的通红,似乎没有经历过这种架势,最后憋出一句:“我是老师!” 这句话差点没把小青年气的背过气,他撇着嘴说:“老师了不起啊,再说,就你那德行还是老师?你脑子进水了还是认为我智障啊?” 段宏瑞呆呆地站在那,就像傻了一样,小青年手中的小姑娘哭的更欢了。哎,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小青年斜着眼睛盯着我们。我突然觉得这家伙就是个犯罪分子,想一想自己今后四年就要和法律打交道,岂能容犯罪分子在自己面前行凶作恶。我顿时觉得血往上涌,四肢在瞬间就绷紧了,我猛地扑了上去,伸手死死地板住那个小青年的脖子。我旁边的吴宇也不甘落后,他也冲了上来,我们两个很快就将他控制住了。小姑娘终于逃了出去,高跟鞋早就掉在地上,她手忙脚乱地拾起来,哭着跑到学校里面。 小青年在我们的控制之下气急败坏,他嘴里源源不断地吐着各种脏字。我和吴宇像猫戏老鼠一样将他推到自行车边,松开手。小青年还要往上扑,但看看我们两个雄赳赳的样子,退缩了。他用手使劲蹭了一下鼻子,咬牙切齿地说:“算你们两个有种,咱们秋后算帐。”说完,推着自行车垂头丧气地走了。 我和吴宇相视一笑,像在一起做了一件特了不起的事情。 突然,吴宇问我道:“林海,段宏瑞呢?” 我环顾左右,哪里还有他的影子,哎,这种人一到事头上就溜之大吉了。 吴宇撇撇嘴说:“这种不够意思的人我见的多了!” 我看着他有点困惑。吴宇则滔滔不绝地讲道:“我上高中的时候,同寝室有一个家伙,身高一米八五,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平日里口气大的很,动不动就说:有事我罩着你!后来我才知道,听他说话如同放屁。不要说大事了,就说小事吧。有一天,我忘了带钱,对他说:请我吃顿饭吧。看把他为难的,最后拉着我到学校门口买煎饼吃。你吃过煎饼吗?”吴宇舔舔干燥的嘴唇,似乎现在还能回想到煎饼的美味。 我点点头,一说到煎饼,我突然想起弟弟来。 吴宇继续说:“我们到了煎饼摊,他很大方地说:‘来两个煎饼!’师傅摊好饼,刚要放鸡蛋,他像中风似的喊叫:‘不要鸡蛋,我不喜欢吃鸡蛋。’结果,请我吃个煎饼,只花他一块钱。我以为他真的不喜欢吃鸡蛋呢,谁知,到我请他吃煎饼的时候,他每次加两个鸡蛋还嫌少呢!” 吴宇确实有讲故事的天赋,摇头晃脑,眉飞色舞,我听完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一边笑一边说:“那样的朋友不要也罢!” 吴宇垂头丧气地说:“最不该的是,我还一直信任他。直到有一天,我和他在食堂吃饭,在不经意间和高三复课班的同学发生了冲突。他比兔子跑的都快,最后把我留在食堂被人暴打一顿。看,我的指骨都被打断了,到现在还留有病根呢。”他把手伸过来,果然,在大拇指根部的骨头向外突突着,有明显的受伤痕迹。看来,这也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 我说:“不要轻易和人打架,谁把谁打了都不好。” 吴宇点了点头,不过又说:“可是,很多时候拳头是保护自己最好的武器。” 说话间,我们走到刚才放行李的地方。此时,紧张的肌肉已然松弛下来,我们拖着箱子刚要进学校,谁知从后面冲上来七八个小青年,跑在最前面的就是刚才被我们制服的家伙。他们如凶神恶煞般向我们扑来。这种情况是我们始料不及的,我们两人放下箱子,但再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和他们扭做一团。重重的拳头如雨点一样砸到我们头上,屁股上不知被人踢了多少脚。我们也在拼命地挣扎。突然,吴宇被人踹倒在地,他几乎丧失了任何抵抗能力,被人在地上踢地翻来覆去。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他像变魔术一样从衣服中拔出一把匕首,疯狂地舞动起来。周围的人惊呆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我和孙学军的一幕。我知道,人在冲动的时候是什么都干的出来的。小伙子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是血,他瞪大愤怒的眼睛充满敌意地注视着周围的人群。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瞧准机会一把搂住他的腰,轻声地对他说:“吴宇,不要冲动。”他的身体在剧烈地抖动,旁边的小青年见他安静下来,蠢蠢欲动,竟然还想冲上来。吴宇突然摇晃着身体,大叫着要冲上去,手里的匕首胡乱地比划着。他的力量是那样的大,我简直觉得自己有些吃不消了。我皱着眉头,轻声地安抚他,周围的小青年见他真的不要命了,再不敢过来,互相看了看,把叼在嘴里的烟头甩在地上,骂骂咧咧地走开了。此时,吴宇挣扎的更厉害了。他脖子上青筋暴起,大声地对我吼道:“放开我。”我搂着他的胳膊更紧了。 这时,段宏瑞带着学校的保安赶了过来。整个事情也就三五分钟,但对我来说恍如隔世。自己冲动的时候可以忘记整个世界,但亲眼看到别人冲动才会让自己觉得触目惊心啊。在我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段宏瑞赶到我身边。刚才还很温和的他此时一脸严肃。他紧锁双眉,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对小伙子说:“你想干什么?”说来也怪,也许是段宏瑞的声音天然就有一种震慑力吧,吴宇居然明显平静下来。但他很快用不屑地眼光对着段宏瑞说:“关键时候当逃兵,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话?”段宏瑞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把刀给我放下,跟我去学办。”小伙子迷茫地看着眼前这个小青年。段老师阴沉着脸说:“我是你们的辅导老师。” 小伙子手里的刀“咣”的一声落在地上,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没有了任何力量,瘫倒在我的身上。 段老师在前面走,我和吴宇慢吞吞地跟在后面。我们的脸上粘满污垢,泥土同鲜血混在一起。周围的同学都好奇的注视着我们,真没想到进入大学的第一天竟是这样度过的。 3、 走着走着,吴宇突然停住脚步,小声地对我说:“林海,你回去吧,反正没你什么事。” 我看了看吴宇,苦笑着说:“是朋友就要同甘共苦。”吴宇感激地盯着我,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正当我们为哥们情谊无限感慨的时候却听前面段老师冷冷地说:“还不快点,今天你们两个人谁都跑不了。”我们相视一笑,做个鬼脸,跟着段老师向行政楼走去。 那个时候,我们的学生工作办公室在十二楼。我第一次坐电梯,失重的感觉特别明显。我还没有新鲜够呢就已经到了顶楼。段老师把我们带到一间小办公室。他打开门,径直走了进去,一屁股坐到又厚又软的转椅上。我和吴宇大气也不敢出,蹑手蹑脚地跟了进去。谁知刚一进门就听段老师说道:“进办公室不知道敲门啊,出去重进。”我们只好灰溜溜地走出去,把门带上。吴宇皱着眉头说:“城里人怎么这么多烂规矩啊。”我没有吱声,轻轻地敲了敲门。段老师在里面说:“进来吧。”我和吴宇这才低着头走了进去。 段老师半晌没说话,我开始的时候还觉得无所谓,随着时间的流淌心里竟然开始通通地敲起鼓来。段老师终于说话了。他问吴宇道:“你拿刀干什么?” 吴宇小声说:“自卫。” 段老师黑着脸说:“胡说,你知道吗?你拿的这种刀都能杀人了,是凶器。” 吴宇翻着眼睛说:“我又没拿它杀人,算什么凶器啊。” 段老师生气地说:“看来你还不服气,这种管制刀具在公共场所拿着都是违法的,严重的还能构成犯罪呢。” 他对我们两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小孩子讲法律简直是对牛弹琴。吴宇扭着头问:“哪本法律规定拿刀犯法啦?” 没想到段老师竟然从书桌上拿起一本书翻了起来,然后很认真地对吴宇说:“你看看,这本法条上规定的一清二楚。” 吴宇根本不去看,也不再反驳什么,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段老师真的生气了,他把书推到一边,说:“朽木不可雕,连一点做学问的热情都没有。”我在旁边听了都想笑,看来这个老师真的是经验不足,连怎么批评学生都不知道。说着说着学生,自己竟然扯到做学问上去了,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吉大法学人的可爱之处吧。 气氛突然沉闷起来。过了许久,段老师换了一种缓和的口气说:“吴宇,你是少数民族吗?” 吴宇抬起头,似乎感受到了老师的善意,他回答道:“我是土家族的。” 段老师又问:“你们有配刀的习惯吗?” 吴宇顿时明白了老师的意思,但还是如实说:“没有。” 段老师困惑了,他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要拿刀呢?” 吴宇真诚地说:“老师,我真的是自卫。我从贵州来的,这次上学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我没有出远门的经验,又孤身一人,身上带着学费,我怕遇到坏人啊。” 段老师脸上流露出理解的神情,他说:“那也不应该拿这么大的刀啊,如果在火车上被列车员发现了没准儿就有麻烦了。再说,你怎么能那么冲动呢?像刚才,如果你把人家砍了还怎么上大学啊。” 吴宇涨红了脸辩解道:“难道只许他们打我,我就不能还手吗?” 段老师说:“你可以报警啊。” 吴宇愤愤地说:“等警察来早就晚了。” 段老师不说话了,眼前这个孩子脾气的确是倔。过了一会儿,段老师又问:“如果在中途有人抢你的钱你会怎么办?” 吴宇仰起头,毫不迟疑地说:“和他们拼命。” 段老师皱着眉头说:“你身上有多少钱?” 吴宇说:“三千五。” 段老师追问道:“三千五就值得你和别人拼命吗?” 吴宇沉默了,他在思索,嘴角抽搐。终于,他鼓足勇气回应道:“值,因为我们家一年也攒不到五百块钱,那是我们将近十年的收入啊。”他顿了一下,又说:“你们城里人永远体会不到我们农村人的难处的。”说完,头深深地垂了下去。 段老师也沉默了,良久不语。最后他说:“你错了,我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我的父母也是地道的农民。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 听到这里,吴宇的眼睛一亮。他问我道:“林海,你家里是城市的还是农村的?” 我说:“农村的。” 吴宇急切地问我道:“那你为了你身上的钱会和别人拼命吗?” 我摇摇头,坚决地说:“不会。” 这个答案显然超乎了他的意料,吴宇困惑地盯着我,问:“你家很有钱吗?” 我淡淡地说:“不是,也许我比你更穷,但我不会和别人拼命,因为我是我妈妈的命根子。” 吴宇没有完全读懂我的意思。一想到妈妈,我突然觉得异常酸楚,我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是我妈妈的命根子。” 段老师一直没有说话,但听的很认真。他看着我们两人,眼神里充满了鼓励。他说:“你们都是好样的,只有在付出了比城里孩子更多的奋斗你们才会来到重点大学。在这里继续努力吧,走出学校后属于你们的是更广阔的世界。” 我和吴宇看着段老师,充满了感激。 段老师终于又对我们露出了微笑,他挥挥手说:“去外面的洗手间洗洗脸。” 我和吴宇知道没事了,顿时心花怒放,但在老师面前还是要保持严肃。等我们走到楼道里,相互击掌,跑到洗手间洗脸去也。 吴宇的额头上被踢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他小心地把水撩到上面,轻轻地擦拭着。 他愤愤地骂道:“那群王八蛋别让我再遇见他们……” 我没有吱声,默默地洗着,香皂的泡沫渗到伤口里是钻心的疼痛。 吴宇又说:“段老师真是个好人。”我对着镜子一边甩着脸上的水珠一边赞同地点头。 回到办公室后,我发现里面多了几个人,他们胸口上都挂着小牌子,我眯缝着眼睛一看,上面写着一排小字“法学院律师学院学生会”。啊,不会是段老师找来收拾我们的学生干部吧。 段老师满脸善意地说:“你们回去吧,这些都是咱们学生会的成员,请他们帮你们把东西拎回去。”老师刚说完,学生会的干部们便争先恐后地走过来,扛起箱子和旅行袋便走。嘿嘿,我想,真是人民的好公仆啊。我和吴宇拔腿刚要走,却听段老师在后面叫我们道:“明天早上你们两个来办公室一趟。”我委屈地扭过头,讷讷地对老师说:“您还要处分我们啊。”没想到段老师微微一笑,说:“处分什么啊,明天你们来,我看能不能给你们办理减免学费的手续。” 4、 走出行政楼,外面的热浪迎面扑来,我忙不迭地擦拭着额头的汗水。站在门口,我漫不经心地向外面望去,眼神却在瞬间凝滞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前面一棵松树下面居然徘徊着那个让我终生难忘的身影。我呆呆地看着她,就像沉浸在睡梦里,又想被淹没在尘封已久的记忆中。想跑上前,却迈不动脚步,想和她打招呼,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吴宇拍了拍我的肩膀,揶揄道:“哥们,没见过女孩儿啊?” 我的脸腾一下红了,但随即又觉得心在突突直跳。 吴宇站在台阶上,大大咧咧地喊了声:“喂——” 下面的小女孩儿听见叫声,一回头,看到我们,飞快地跑了上来。在前面的正是被我们“解救”的小姑娘:胖胖的,圆圆的脸,短头发,眉清目秀,看着我们的眼睛一转一转的,很讨人喜欢。她来到我们身边,关切地问:“你们没事吧,听说你们被老师带走了,我就赶紧跑过来看你们……”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我们,心疼地说:“看,你们都受伤了……”我却没有心思听她说话,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后面默不作声的小姑娘。 真像,天下居然还有如此蹊跷的事情!她穿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刚才站在松树下面的场景,顿时使我回忆起初中那个校园。每天黄昏,在晚霞地映衬下,总有一个小女孩儿安详地站在假山旁、松树下,手捧语文课本,发出琅琅的读书声。心如芷水,那就是董艳丽。 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儿同我记忆中的董艳丽是如此的神似。她一举手、一投足,都会让我的大脑中涌现不尽的遐想。我傻傻地盯着她,吴宇在旁边轻轻地捅我,我却固执地不想从回忆中走回来。这个小女孩同样的文静,她一直在看着自己的脚尖,在经过了长时间的沉默后,她突然抬起头,正好看到我注视她的眼神。她慌忙地躲闪着,很快又把头垂了下去。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们之间的像只是一种整体的感觉,具体到脸庞相差甚远。董艳丽那张脸是上天精雕细刻的产物,不要说瑕疵,甚至连个细小的皱纹都没有。眼前这个小女孩眼睛细细的,鼻子有点矮,小巧的嘴巴却略微地向前突,每个器官都有着天然的缺陷,但组合到一起居然也同样让人看了赏心悦目。两个人都可以说漂亮,但漂亮的程度却不可同日而语。 我缓过神儿,向她们微微一笑。低头的小女孩还是没有勇气和我的目光对视。胖胖的小姑娘吞吞吐吐地说:“难道,难道你们认识吗?” 我连忙摇头。吴宇在抢过话头说:“我们哥们是有名的花痴哦。” 我偷偷地把手伸到后面,想使劲地拧这小子一把,他却机灵地闪开了。他眉飞色舞地盯着我,嘴巴一张一合,通过他的口型我辨认出他在说:“白痴,在女孩儿面前丢死人了。” 这时,旁边的学生会干部开始催促了:“快走吧,都把我们累死了。”他们一直扛着重重的包裹站在我们身边,单薄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我充满歉意地点点头,吴宇在旁边钦佩地说:“你们这些干部真是人民的好公仆啊!”小干部们对着他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吴宇自觉无趣,跟在后面,向着我们的宿舍楼走去。 吴宇是个话匣子,胖胖的小姑娘也不是个省油灯,两个人虽然初次见面,竟然也在路上聊的火热。 吴宇努力装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真看不出来,你居然有那么的魅力!” 胖胖的小姑娘糊涂了,不解地问:“我魅力大?从何说起?”然后盯着吴宇,眼睛里闪烁着渴望的神情,很显然,在期待着吴宇讲述自己的魅力。 吴宇脸上显现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他用一种超级夸张的口气问:“自己的魅力自己还不知道?” 小姑娘摇摇头,眼神更加急切了。 吴宇说:“我们刚到大学就看到有人追你,而且还追你追的那么嚣张……”说到这里,吴宇突然改变口音,用贵州的方言抑扬顿挫摇头晃脑地说:“你是我的灯塔,你在天上飞,我在地上追……”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小姑娘这时才知道吴宇指的是校门口那个卖东西的小青年。她“呸”地一声表示抗议,随即解释道:“东北人太凶了,我刚才在校门口路过,就听见那个坏东西叫卖,说‘年糕,一毛钱一两。’我觉得这个季节怎么会有年糕呢,就跑过去看看。谁知那个坏东西就缠上我了,非要我买,最后我只好答应买二两。结果那个坏东西一称就一斤。我琢磨,一毛钱一两,一斤也就一块钱,不和他废话了。没想到结帐的时候,他竟然说一块钱一两。这不是宰人吗?我不买,他不干,我跑,他居然还追了上来!” 吴宇听了,很气愤,骂道:“这群王八蛋,下次见他们一次打他们一次!” 胖胖的小女孩看着吴宇豪情万丈的样子,眼神里满是崇拜。 我在旁边插嘴说:“不过,那个卖东西的小青年不是东北人。” 胖胖的小女孩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我来上学前同学都提醒我说东北黑社会可多了。” 我笑着说:“听口音啊,整天看赵本山的小品,还能分不出谁是东北人?” 大家都笑了,点点头,以示认可。 从行政楼到文苑二舍只有几百米的距离,但我们却走了很久。宽阔的路面被迎新的队伍占去了大部分空间,只有一条狭窄的缝隙,我们走在中间,步履缓慢。九月的天气,原本清凉,但在如潮的人群的烘托下,亦显得喧嚣而燥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瘦弱的学生会干部,但他扛了我最大的箱子。此时,已是满头汗水,但还在咬牙坚持着。路上时不时有人叫他“能哥”,我听了很奇怪,难道这家伙就是我们院的“大老”,很有能力还是很有背景? 经过一番穿梭,最后在一排长桌面前停了下来。 简单的桌椅摆放的整整齐齐,上面堆积着各种材料,像流水线一样,每来一个同学,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要紧张起来,但这种紧张是短暂的,只要一两分钟的时间,所有的事项都会处理完毕。我惊讶于这些同学的工作效率,但一抬头,更惊讶于这些工作人员的美丽。 这绝对是一道奇特的风景。她们坐在桌子后面,不苟言笑,或清瘦,或丰腴,在微微的秋风中,她们显得是那样的风姿绰约,楚楚动人。后来我经常和吴宇说起这个场景,在长春的街头,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孩儿是再寻常不过的,但要把如此众多的女孩儿集合到一起真是难上加难。我顾虑于自己的失态,匆忙把目光转到一边。却听见吴宇在我耳边激动地说:“哥们,我想尽一切办法也要进学生会!” 5、 “能哥”一到,迎新的现场都为之一震。所有正在忙碌的小姑娘都放下手中的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能哥”简单地和她们交代几句,她们立刻把我们两人的手续办好,将各种文件整理完毕,送到我们的手上。“能哥”坐在椅子上,喝着矿泉水,额头还在腾腾地冒着热汗。他瞥了我们一眼,喘着粗气说:“你们两人的东西真够多的,偏偏瑞哥把我拉去当壮丁。我给你们找两个人,送你们上楼,我要好好休息一会儿了。”说完,站起身,似乎很随意地挥挥手,立刻从旁边闪出两个小伙子。一个胖胖的,戴个大框眼镜,一个瘦瘦的,理着小平头。两个人拎起我们的东西,大步如飞地向文苑二舍走去。 走到二舍门口,胖胖的小姑娘止步了。她看着吴宇说:“你们收拾好东西就下楼吧,我请你们吃饭。” 吴宇说:“你和我们一起上楼吧。” 小姑娘眨眨眼睛,就要跟上去,她后面的小女孩儿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襟。 小姑娘只好怏怏地说:“你们去吧,我们在楼下等,记得快点哦!” 大框眼镜拎着我的旅行袋,似乎没什么感觉,对着小姑娘说:“我这么辛苦,记得也要请我啊。” 小姑娘嘿嘿笑道:“没问题,无怪乎就是粥里多放两勺水,你来吧。” 大框眼镜也嘿嘿地笑了。 走到二楼,小平头看看刚才领取的卡片,上面写着我在223室,吴宇在221室,我们是隔壁。楼道里比较乱,迎新的同学、新生、家长走来走去,让人看了眼花缭乱。 我们走到223门口,停了下来。小平头掏出钥匙,将门打开,我们径直走了进去。 房间布置的很漂亮,楼下挺拔的柳树枝条正好落在窗前。屋子里显得清新凉爽,床都已经铺好了,洁白的床单,淡蓝色的被罩,米黄色的枕巾,让人看了就有一种家的温馨。 里面床上正躺着一个同学。他听到门被打开,腾地从床上跳起来。 我看了他一眼:一米七五的个头,身材很匀称,肤色较黑。头发修的短短的,愈发衬托出他的大脸盘。眉毛很粗,眼睛不大。他客套地同我们寒暄着,嗓音有些沙哑,说出来的每一句普通话的尾音都千篇一律地向上扬,听起来有些滑稽。他始终微笑着,不大的眼睛掩藏在浓眉里,奇怪的是,那笑容中好象缺失了某些元素,只能让人感觉到生疏。 我开始整理东西,那同学见我们都忙着,重新躺回到床上。 我拿出毛巾,正在擦脸。听见吴宇问:“这水能喝吗?” 我把毛巾从脸上拿开,看见他指着桌子上的一个纸杯。床上的小伙子好像已经睡着了,没有人答话,宿舍里顿时静了下来。 吴宇提高了声音又问:“喂,睡着了吗?这水可以喝吗?” 小伙子好象猛地醒了,坐起身,笑着说:“你在问我啊!你喝吧,这是我刚打的雪碧,你没喝过吗?” 吴宇也不回答,仰起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他端着杯子,看着杯底水,意犹未尽,吧嗒着嘴说:“好喝,真不错,哈哈,给你留点吧。” 小伙子皱了皱眉头,鼻子都翘起来了,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屑。他说:“你都喝了吧。” 吴宇满脸的天真,听了他的话还很高兴,把杯子一举,将仅存的饮料喝个干干净净。 走到221,吴宇把自己的东西统统塞进柜子,然后回过头,对我说:“走,我们去吃饭吧,楼下还有两个人在等着我们呢。” 小平头和大框眼镜巴不得我们早点收拾完,高兴地跟着我们下楼了。 胖胖的小女孩和文静的小姑娘正在楼下,背对着我们,蹲在地上,对着过往的行人指指点点。 吴宇大声地招呼她们,两个小女孩儿站起身,飞快地跑了过来。 吴宇坏坏地对她们说:“在偷偷看帅哥呢吧?” 文静的小姑娘脸腾一下红了。胖胖的小女孩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吴宇得意地说:“食色性也,人之常情。” 胖胖的小姑娘“呸”了一声,嘀咕道:“没想到你这么坏啊。” 小平头和大框眼镜和我们说声再见,转身离开。 胖胖的小女孩忙问道:“喂,大眼镜,你不说和我们一起吃饭去吗?” 大框眼镜回过头,笑着说:“我吃过午饭了,再吃就更肥了,有时间请你们吃饭哦。”说完,向着人群深处走去,给我的感觉是如此的平易近人。 胖胖的小女孩儿问我们道:“两位恩公,你们说去哪里吃,去吃什么?” 我说:“去吃食堂吧。” 吴宇附和道:“好,现在我都快要饿扁了。” 我们走过日晷广场,直接奔向B食堂。吴宇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胖胖的小女孩儿说:“我叫刘月,你呢?” 吴宇说:“我叫吴宇,他叫林海,你呢?”他问的是那个文静的小姑娘。 文静的小姑娘抬起头,说:“我叫孙文静。” 吴宇抚掌笑道:“名如其人,名如其人啊!”孙文静的脸又红了。 九八年的吉大南区还异常的简陋,整个校园也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儿天空。B食堂是全天候食堂,也是唯一提供小炒的食堂。在非饭口时间,这里总是人满为患。特别是新开学,家长都带着孩子们来这里吃饭。 我们走到小炒窗口,刘月很大方地说:“想吃什么你们点吧。” 吴宇把眼睛睁的大大的,看着柜台里原料,结合着菜谱点道:“要一个蚕蛹,一个虾仁,一条红烧鲤鱼……”他一边点着一边咽着唾液,看样子饿的确实厉害。转眼间点了六个菜,竟然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慌忙打住他道:“兄弟,够了,够了……”吴宇看着我说:“够了吗?”我连声说:“够了,够了,再要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刘月和孙文静各要了二两米饭,我要了四两米饭,吴宇不解地看着我,问:“哥们儿,你吃饭也装淑女啊,四两饭都不够我塞牙缝的,你够吃吗?” 我看看,四两饭确实只有那么一小块儿,不过想到那么多菜,便点点头,说:“够了。” 吴宇晃了晃脑袋,大声对卖饭的师傅说:“来两个四两,盛一个碗里。” 师傅鼻子差点没气歪了,阴阳怪气地说:“看不起我们卖饭的是不是?就你们大学生聪明啊,以为我们不知道两个四两是八两对不对?” 吴宇被噎的一点脾气没有,把头扭向一边,正好看到有人买了纸杯饮料,连忙转换话题说:“我也要喝雪碧。”刘月像个小丫鬟似的乖乖地跑去打饮料。 很快,菜好了,这么多菜我们往楼上运都费了很大力气。 最后,坐在餐桌前,大小杯盘堆的满满当当。两个女孩儿还没有提起筷子,吴宇的眼睛已冒出了绿光。我也饿了,前胸贴到后背,肚子连呱呱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吴宇把手一扬,一筷子将鲤鱼戳翻,还没等我看清楚,半面鲤鱼已经被他吞噬干净,居然连根鱼刺都没让我们看见。他偶尔会抬头,客气地说:“快吃,菜凉了就不好吃了,趁热,趁热……”往往是话没说完,嘴巴就被筷子送上的肉堵住。我愣了半天,突然醒悟过来,再不动手也就只有鱼刺可吃了。于是抡开胳膊,大口地吞咽起来。两个小女孩看的目瞪口呆,等我们几乎把所有的菜都消灭殆尽时,小女孩碗里米饭还几乎没有动过。吴宇心满意足地咽了口唾液,拿起纸杯,细细地品着饮料。 刘月瞪大眼睛,像看着怪物似的看着我们,半晌才说话:“真男人也!” 6 吴宇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 吴宇问:“刘月,你家是哪里的?” 刘月说:“深圳的,你呢?” 吴宇说:“贵州的。” 刘月说:“我去漓江玩的时候路过贵州。” 吴宇问:“感觉如何?” 刘月说:“很落后,沿途看到的公路几乎都是单行道。高山林立,很多农民都在山上的石缝里种粮食,真是靠天吃饭啊,没去过的人简直无法想象还有那么落后的地方。” 吴宇不说话了。 我忙说:“深圳是特区,有几个地方能和深圳比呢?” 吴宇突然出声道:“其实,我家就在山上住。我的父母就是靠天吃饭啊!” 我说:“我也是,我家的那个小村子也是四面环山……” 刘月说:“好啊,那有时间去你们那里玩。” 我说:“玩是个好地方,对你们来说肯定会有许多新意,但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确实很清苦。” 刘月说:“在深圳呆久了,到哪里都觉得有点落后。”似乎是在安慰我们,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优越感。 我说:“长春还不错,在来学校的路上看到那么多高楼大厦。” 刘月不以为然地说:“哪有啊,稀稀疏疏的那么几栋,而且设计上毫无新意。” 我也有点失落了,在我眼中现代化程度如此之高的长春在刘月眼里和城市的郊区地位差不多。 我问孙文静道:“你是哪里的呢?” 孙文静道:“我是云南的。” 我又问道:“你觉得长春好吗?” 孙文静想了想,说:“昆明是真正的春城,长春号称北方的春城,你说哪个好呢?” 我自然听出了她的话外音,但又不甘心,固执地追问道:“我没去过昆明,你说呢?” 孙文静微微一笑,说:“长春的高楼大厦和昆明也没办法比,毕竟世博会给昆明创造了一个跨越式发展的机会。” 我就像泻了气的皮球一样,委顿在椅子上,这种落差无比强烈地刺激着我的心灵。在我的眼里,长春就是国际化大都市的代名词,然而在她们眼里,长春只是一个被时代潮流越落越远的老城。 后来,我们各自回寝。走到楼下,我对刘月说:“谢谢你请我们吃饭。” 刘月咯咯地笑道:“这样说的话,我也要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 我们都笑了。 刘月突然又说:“对了,忘了告诉你们,我们也是律师学院的哦,而且,我们都是2班的。” 吴宇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孙文静也在旁边笑个不停。 吴宇又说:“你们今天没吃饱吧,都没吃几根菜,太淑女啦。” 刘月听了,愤愤地说:“还说呢,我现在正减肥,你看你点的菜,都是肉,连个菜叶子都找不到,叫我怎么吃啊?” 吴宇舔舔嘴唇,说:“减肥干什么啊,再说,菜叶子有什么味道?还是吃肉,其乐无穷啊。” 刘月说:“算你狠,我算认识你了,一个大饭桶!” 吴宇也不说话,站在一边嘿嘿傻笑。 她们住文苑七舍,我们在食堂门口分开了。 我和吴宇在路过日晷广场的时候,突然发现树阴下多了一个卖衣服的小摊。 几个瘦高个站在那里四处张望着叫卖。在临时搭起的衣服架子上挂着各种各样的体恤。吴宇很好奇,拉着我走了过去。我们翻翻看看,原来就是普通的白色体恤上染了几个字,都是学院名。有“文学院、外语学院、经管学院、法学院”。吴宇不厌其烦地找着,最后还真找出来几件印有“德恒律师学院”的衣服。 旁边一个戴墨镜的小青年凑上来,问道:“哥们,是律师学院的?” 吴宇点点头。 小青年把大拇指一翘,赞叹道:“了不得啊,德恒律师学院,全国第一所律师学院,牛!” 吴宇看看他,眼神里充满了自豪和向往,很受用地跟着点点头。 小青年继续道:“买件衣服吧,穿在身上,走在校园里多荣耀啊,律师学院一年才招几十人啊。” 吴宇问道:“看样子你很了解律师学院啊,你也是律师学院的吗?” 小青年摇摇头说:“我啊,嗨,你看我像律师学院的吗?如果我是,我整天穿着这衣服在学校溜达。” 吴宇显然被说动了心,问道:“衣服多少钱一件?” 小青年说:“十五块钱,看在你是律师学院的面子上,十块钱拿走。” 吴宇瞥瞥嘴说:“这么简单的衣服你也卖十块,太黑了吧,五块钱我要了。” 小青年干脆地说:“算你识货,没有字五块钱,你看我辛辛苦苦把这字印上的劳动量上,八块拿走,不讲价。” 吴宇看看我,我摇摇头,示意自己不要。吴宇掏出钱包,买了一件。 回到楼里,我打开寝室,那同学正在睡觉。我蹑手蹑脚地爬到上铺,刚要躺 一会儿,就听见“啪啪”的敲门声。伴随着敲门声的是吴宇的大嗓门。我赶紧跳下床,把门打开。吴宇摇晃着就走了进来,炫耀地对我说:“怎么样,好看吗?” 我一看,他已经把新买的衣服套在了身上,还真不错,蛮得体。于是对着他点点头。吴宇得意地笑了起来。他没个老实气,在屋子里乱转,突然发现桌子上有一个剔须刀,伸手拿过来,放到自己嘴巴上,“嗡嗡”地刮起胡子。躺着的同学早被吵醒了,把头转过来,看到吴宇正在用他的剔须刀,顿时满脸怒气,但终归没有吱声,重又把头转过去,做熟睡状。 吴宇折腾够了,似乎也困了,伸了个懒腰,打个呵欠,说:“我去睡觉了。”转身离开。 我关上门,再次爬到床上。 下铺的哥们突然说话了。他问我道:“林海,刚才那个同学和你很熟吗?” 我坐起来,回答道:“还成,我们在来学校后认识的。”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他也坐起身,说:“他那个大嗓门,不停地提你的名字,我还能不知道?” 我说:“哦,这样啊,你叫什么?” 他说:“我叫柴一帆,苏州的,你是哪儿的?” 我说:“我是河北的。” 他又问:“大嗓门是哪儿的?” 我说:“贵州的。” 他摇了摇头,说:“蛮夷之地,尚未开化,难怪,难怪!” 我没有吱声。 他又说:“那个人太没礼貌,老是乱动别人东西。你们刚进来的时候他就把 我新打的饮料喝了。你说你喝就喝吧,还美其名曰给我留点底儿,我可没有和别人共用一个杯子的习惯。最可气的是,剔须刀哪有用别人的啊。”他说着说着,自己生气了。站起身,从桌子上拿起剔须刀,打开窗户,用力甩了出去。只听“砰”的一声,落在了草坪里。 他气呼呼地躺在床上,不再说话。也许是我困了,也许是感觉和他脾气并不是很投机,我也没说话,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睡梦中,我好像再次回到了唐山,回到了迁安,回到了我生活和成长的那个小乡村。见到了妈妈,见到了弟弟,见到了我所有的亲人和邻居。我和他们有说不完的话题,我把嘴巴张的大大的,但还是不能把我的思念表达出万分之一。 突然,我听到“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的脑神经猛地绷紧了,柴一帆跳起来,将门打开。就见吴宇怒吼着从外面冲了进来,将柴一帆撞了个趔趄。 我忙问:“怎么了?” 吴宇皱着眉头,瞪大眼睛,扭动着身子,他将后背转了过来。这时我才发现他没穿上衣,健壮的后背显露在我面前。我仔细一看,他的后背上模模糊糊有几个字,仔细辨认一番,原来是“德恒律师学院”。我不解地问:“你怎么想到纹身了?”吴宇龇牙咧嘴地说:“你不要拿我开涮了。我这里哪是纹身,都是买的衣服惹的祸,它褪色。最绝的是,衣服上的颜色容易掉,但粘到我身上后就再也掉不下来了。我已经连着洗了几个凉水澡了,还是没洗干净。”说着说着,他仰起头,打了个喷嚏。 我真是哭笑不得,说:“谁让你贪小便宜,吃大亏了吧?” 吴宇恼怒地说:“你就不要拿我开玩笑了,走,和我去找他们去。”说完,拉住我的胳膊就往床下拽。我忙用另一只手拉住护栏,连声说:“不要拉,不要拉,我自己下。” 等我下了床,匆忙穿上鞋子,在他连推带搡下,走出宿舍,向日晷广场走去。 7 到了门口,外面早就暗了下来。路灯亮了,行人不断,虽然是在学校里,给人的感觉却如同走在一条繁华的街道上。我们来到日晷广场,当初卖衣服的人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了。夜凉如水,紧紧偎依的情侣迈着轻快的脚步在我们身边闪过,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温馨而浪漫。路边的草坪发出淡淡的芳香,三舍楼上不知哪个寝室在放着英文歌曲《回家》。 我对吴宇说:“明天再来找他们吧。” 吴宇无奈地说:“他们都戴着墨镜,即使他们现在从我们身边走过我们都认不出来。”说着说着,他不自觉地扭动着肩膀,似乎背上的颜料已经渗入到他的肌肤中。“算了。”他顿了顿,提议说:“既然出来了,咱们在学校里逛逛吧。”我爽快地答应道:“好”。毕竟上大学曾是我们这些农村孩子梦寐以求的事情。 我们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吴宇一直侃侃而谈。他很真诚,也很简单,很容易就对我开诚布公,恨不得把心里所有的话都倒给我听。当说到家里情况时,他的语速明显慢了下来,缓缓地说:“我们家一共有兄弟姐妹七个人。你别奇怪,因为我们是少数民族,我是老四。我们那有句话:大的喜欢老的娇,生在当中不搭腰,搭腰就是受宠的意思。” 说到这,吴宇无奈地笑了几声。我惊诧于表面如此豪爽开朗的吴宇竟然能发出这么苦涩的笑声。我看了他一眼,他眼神空洞,茫然地盯着夜空。就听他说:“大哥二哥都没上好学,早娶媳妇了;三姐去年也嫁了人。我妈大我爸三岁。以前爸爸在家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就靠妈妈一个人忙里忙外地操劳。更可气的是这些年他还沾染了赌博的恶习。他手气臭,逢赌必输,回家就耍酒疯。到后来,不但把家败光了,脑子也因为喝酒而彻底喝坏了。” 我静静地听着。吴宇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我从小到大都没怎么体会过父亲的关爱,他只会打妈妈,有时候也打我们,就连最小的弟弟妹妹都不放过。”他停下来,凄凉地问我道:“林海,你爸爸也是这样吗?” 我的心一颤,随即回答道:“不,我爸爸从来没打过我。” 吴宇羡慕地盯着我,说:“你真幸福,有个好爸爸。”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我用力咬着嘴唇,拼命地眨着眼睛,缓缓地说:“我应该羡慕你才是啊。虽然你爸爸脾气不好,可是你每天还能见到他。我呢,即使想被爸爸打一顿都不可能了……” 吴宇困惑地看着我。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慢慢地,用平静的口气说:“我爸爸早就去世了。” 吴宇盯着我的眼神一下充满了愧疚,一时之间我们都不再说话。突然,他指着前面叫道:“林海,你看,卖电话卡的。”说完,拉着我飞快地跑过去。 我们各买了一张五十元的201电话卡。想到马上就可以给家里打电话,我们也没了四处逛逛的心情,兴冲冲地回到寝室。 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九点钟了。我拿过电话,按照卡上的提示输入帐号和密码,最后接通了村委会的电话。当听筒里传来我熟悉的乡音时,我握着电话的手在不自觉地“突突”颤抖。我对着话筒说道:“我是林海,帮我叫一下我妈妈和弟弟,我要和他们说话。”开始的时候,电话那头儿的声音有些茫然,听了我的解释,一下热情起来。他亲近地问我:“什么时候到的?坐火车顺利吗?在学校好不好?”我一一回答。最后,他告诉我马上就用村里的大喇叭广播一下,让我半个小时后再打过去。 挂了电话,我靠在椅子上,眼前一片茫然。我机械地看着手表,多么希望时间能快点流淌,让我早一点听到妈妈的声音!秒针在有节奏地跳动,发出滴答的声响。在焦急地等待中,我似乎又看到了妈妈那慈祥的面庞,好像她就坐在我面前,充满温情地注视着我。时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慢过,每一秒钟对我来说都是莫大的煎熬。过了二十分钟,我终于忍不住拿起电话。很快电话又通了,我的每根神经都紧张起来。让我欣喜无比的是传来的正是妈妈那沧桑而厚重的声音。 妈妈在电话那头“喂喂”地喊个不停。我紧紧地握着电话,喉结在猛烈地颤抖,却说不出话来。妈妈说的每个字都在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冲击着我的耳膜。过了一会儿,妈妈充满遗憾地说:“好像是电话坏了吧,林海在那头没有说话。”旁边有个人提议道:“先把电话挂了,林海肯定会再打过来。”直到这时,我才轻轻地叫了声:“妈妈。”话才出口,泪如泉涌。妈妈立刻停顿了,几分钟后,再传来妈妈的话语已夹带着丝丝哭音。妈妈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回荡,可是我觉得她离我是那样遥远,遥远得即使是疾驰的火车都要跑上整整一夜!在妈妈身边的时候我都从来没有让她省过心,而如今,远隔千山万水,我要如何才能带给她一丝一毫的关爱呢? 我和妈妈慢慢地说着话,眼泪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模糊了我的视线,眼前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妈妈瘦小的身形。我想象妈妈正抚摸着我的头发,在耳边和我说着悄悄话。我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妈妈送我上高中的那一天,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妈妈的依恋。只有离开妈妈的时候我才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妈妈对我有多么的重要。妈妈是具体的,每当我遇到摆不拖的困难时,都是妈妈用她的心血和自尊去化解;妈妈是抽象的,即使我远在天涯海角,只要能听到妈妈的声音,我都会变的信心百倍,充满豪情!在妈妈的庇护下,我们曾走过了最为艰苦的岁月;以后,我们还将互相扶助着,走向辉煌的明天!我只是渴望妈妈能有个健康的身体,使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孝顺她老人家!妈妈在短暂的脆弱之后重又变得坚强起来。她一字一顿地叮嘱我道:“海海,你不要老是想家。你已经是个大人了,要懂得照顾好自己,好好念书,一定要学有所成。”我哽咽着说:“妈妈,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我一定会继续努力的。”妈妈很快接过我的话,语气坚定地说:“我相信自己的儿子。”从小到大,妈妈从来没有给我设置任何障碍,纵然在我们最为清贫的时刻,妈妈也始终尊重我的选择,放心大胆地让我在外面的天空里展翅高飞。妈妈低微的文化显然无法在学业上对我进一步指导,但她却懂得如何让自己的孩子学会生存,如何教会自己的孩子在竞争日趋激烈的社会中站稳脚跟。 我听到电话那头有些躁动,话筒里响起一阵杂音,随后传来弟弟的声音:“大哥……”我把话筒紧紧地贴在耳边,似乎又像以前那样将弟弟拉到了怀里。我呼唤着弟弟的名字“江江”。弟弟在电话那头爽朗地笑着,让我不得不把他当成一个大人。 弟弟说:“大哥,今天我看天气预报了,说长春明天有雨,你小心点啊。” 我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弟弟总是心细如丝,他的每一句话总会在不经意间触动我最为脆弱的心弦。 我强忍着伤痛说:“江江,你要照顾好妈妈。” 弟弟大声说:“大哥,你放心吧,家里有我呢。” 听着弟弟的声音,我似乎看到他把自己的胸脯拍得啪啪响。是啊,有弟弟在我还能有什么不放心呢! 我对弟弟说:“江江,我们老师答应给我减免学费了,你要回到学校去。” 弟弟听了显然很兴奋,他语气急促地问:“大哥,真的吗?你们学校那么好啊!” 弟弟的情绪感染了我,我忙说:“是啊,老师已经答应我了,明天我就去办理手续。你先回到学校去,安心地等我把钱给你汇过去!” 弟弟在和旁边的妈妈说着什么,声音太小,我听不清楚,但是我能感觉到这个好消息让他们兴高采烈起来。 过了一会儿,弟弟对我说:“大哥,我和妈妈等你的消息。电话费太贵了,不要再说了,家里不用你惦记,好好地照顾好你自己!” 我大声地嘱咐着弟弟,弟弟连连答应着。最后,他挂断了电话,话筒里传来无情的嘟嘟声。我瘫在椅子上,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我挣扎着站起身,走到吴宇寝室。他正在里面打电话,说着家乡话,语速很快,且手舞足蹈。我轻轻退出来,吴宇一扭头,我发现一贯大大咧咧的他此时竟然也是泪流满面。 8 我刚回到寝室,吴宇马上跟了过来,眼圈儿还红红的。 我忙说:“你接着打吧,我没什么事。” 吴宇挠着头说:“电话卡打光了。” 我笑了,眼圈里还滚动着泪水,说:“你要节省点,一张卡要五十呢。” 吴宇讷讷地说:“没想到这么快就没钱了,我还没说完呢。” 我突然意识到他这么快跑过来是想和我借电话卡,我一说让他省着点他反而不好意思了。于是赶紧说:“你先用我的吧。” 吴宇连连推却。我将卡塞到他手中,诚恳地说:“先去用吧,电话突然断了家里会不放心的。” 吴宇这才接过来,噔噔跑回寝室。过了两三分钟,再次跑回来,二话不说,拉着我的胳膊向他的宿舍走去。 一进他的宿舍,扑鼻而来的是诱人的肉香。我抬头一看,在吴宇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大旅行袋,敞着口,香味儿就是从里面散发出来的。我跑过去,发现里面装的满满的,都是腊肉。 吴宇将里面的腊肉全部掏出来,将好的拣出三份,放在其他三位没来的同学桌上,然后把剩余的肉堆在一起,对我说:“吃吧,吃吧,这是我们贵州的特产,我妈妈亲手做的。”我拈了一块儿,放在嘴里,咸咸的,香香的,味道好极了。吴宇看着我吃,一脸的满足。他又在旅行袋里一阵乱摸,居然摸出来几瓶罐装啤酒。 他坐在我旁边,说:“今天我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我看着眼前这位哥们儿,觉得他真是个性情中人,透明得可爱。 我们坐在窗边,看着繁星点缀的天空,慢慢地品着酒。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喜欢过酒,略带苦涩的液体沿着我的喉咙流进我的肠胃,浓浓的乡愁融在里面,在我的身体里散发开去,刺激着我的每根神经末梢。酒酣耳热之际,吴宇源源不断地向我讲述着他过去的生活:层峦叠嶂的高山,清澈见底的流水,朴实憨厚的乡亲……他在讲他的过去,在我听来却如同自己的往事!当谈到自己的妈妈,那位整天在群山中爬来爬去的老年妇女,这个豪爽的汉子落下了辛酸的眼泪。他凝视着我说:“妈妈最大的愿望就是到北京天安门看看毛主席的画像,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可我什么时候才能帮她实现啊!”我也掉下了眼泪,他在西南,我在华北,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我心里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吴宇的酒量不大,两瓶啤酒下肚,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他伏在桌子上,喋喋不休地说:“林海,你够意思,是个好哥们儿。我最喜欢和豪爽人打交道,以后有什么事你只管开口,只要兄弟我能做到的,没——没问题。”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打起了细微的鼾声。 屋子里显得非常凌乱。我简单地收拾一下,把他搬到床上,然后锁上门,回到自己寝室。 第二天早上,我洗漱完毕,在寝室里等吴宇。日上三竿的时候,吴宇迷迷糊糊地撞到我们寝室,带着一身的酒气。他看我已经收拾好了正在等他,才放心地走开了。等他洗过脸,我们一起去行政楼找段老师。 再次见到段老师,已然没有了初见时的随便。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严肃地询问起我们的家庭情况。我和吴宇各自介绍一番,段老师认真地做了记录,对我们没说清楚的地方又仔细地询问。最后,他对我说:“林海,你回去查一下你们班同学报道的情况。这两天帮我做点学生工作。”我点点头。段老师对我们挥挥手道:“你们回去吧。” 出了行政楼,我们心情舒畅,没有原路返回,而是沿着草坪里的甬路往回走。吴宇走在前面,脚步轻快。突然,他猛地伏下身,拾起一样东西。他转过头,对着我兴奋地叫道:“林海,你看,剃须刀!” 我紧走几步赶上来,他手里果然握着一把精美的剃须刀。吴宇仔细地端详着,自言自语道:“奇怪,好橡在哪儿见过。”突然,他眉飞色舞地说:“想起来了!和你同寝室那人用的一样。他的剃须刀我用过,贴在脸上非常舒服,棒极啦!” 我顿时醒悟过来:是柴一帆的!上次吴宇用过他的剃须刀后,他一生气,甩手将它丢出窗外。我抬头判断一下位置,果然就在我们的宿舍楼下。毫无疑问,那应该就是这一只。我想告诉吴宇,又担心会伤害他的自尊。 吴宇并不知情,他将剔须刀握得紧紧地,爱不释手。他一边端详着一边说:“还是菲力普的呢,名牌!”说完把它贴到下颌,闭上眼睛,推了一下开关,想好好地享受一番。剃须刀竟然没什么反应。吴宇睁开眼睛,又推了一下,剔须刀还是纹丝不动。 我赶紧在旁边说:“估计是坏的,不要了,我们走吧。” 吴宇却将它小心翼翼地揣进口袋,笑着对我说:“也许是没电了。就算是坏了我也能修好,咱哥们儿精通此道。”说完,又跑到前面,四处寻觅,似乎在找着新的惊喜。 回到寝室,我忙着统计已经报到的同学。段老师交代的任务可不能马虎,事关我的学费减免,直接影响弟弟的复学“大业”啊!我们班一共十七个男生,被分在了五个寝室。我们宿舍又新来了一位,广西的。个头不高,颧骨突出,厚厚的嘴唇,肤色黝黑,说话瓮声瓮气。他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以后就躺在床上生闷气。 我笑着问他道:“怎么了,刚开学就不开心啊。” 他转过头,气呼呼地对我说:“我今天运气不错,一进校门就碰上两个美女。最让人激动地是她们一直在用眼神扫描我,而且还不断地窃窃私语,明显是对我青睐有加嘛。我想男生应该大方主动的哦,于是加快脚步赶上她们。没想到她们居然在说‘喂,你看咱们旁边那傻小子,长的像头河马。’我晕,天底下有我这么帅气的河马吗?” “哈哈……”柴一帆在旁边忍俊不噤,笑出声来。 广西人把头埋到被子里,呼呼地喘着粗气。这就是我们寝室最可爱的人——袁若海。 正在这时,吴宇突然推门进来,手里握着刚拣来的剃须刀。他摇晃着走到我面前,炫耀地推上开关,剃须刀嗡嗡地转动起来。吴宇得意地笑道:“怎么样?哥们儿厉害吧,三下五除二就搞定啦。” 我看了一眼旁边的柴一帆,有些不自在,劝吴宇道:“不错,快收起来吧。” 吴宇却偏偏跑到柴一帆面前,说道:“老柴,给我看看你的剃须刀,我这个和你的很像啊,没准还是双胞胎呢。” 柴一帆刚刚笑过,嘴尚未合拢,一见吴宇走了过来,两道浓眉立刻横了起来。问道:“怎么,你也买了一把?” 吴宇实话实说道:“不是,我刚才在楼下拣的,确实和你的一样,快把你的拿出来看看。” 柴一帆一听吴宇说是在楼下拣的,脸色变得难看了。他将头扭到一边说:“我的东西收起来了,以后再看吧。” 吴宇碰了一鼻子灰,有点不知所措。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将手一甩,出去了。 柴一帆坐在床上,一声不响。袁若海察觉到宿舍气氛的变化,他翻过身,睁大眼睛问我:“怎么了?”我苦笑一下,淡淡地说:“没什么。”宿舍一时肃静下来。 很多时候,一件非常细琐的事情都可能给我们带来莫大的影响。吴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拣来的剃须刀竟然是柴一帆丢掉的,他还一直奇怪于柴一帆的不友好。在无数个不经意的清晨,吴宇醒来后对着镜子刮胡子,惬意地欣赏着自己修理好的剃须刀发出嗡嗡的声响,却从未留意在楼道经过的柴一帆投来的愤愤的目光。 9 吴宇是一个个性鲜明的家伙,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引来众人注意的目光。在班里经过几次短暂的聚会之后,他居然深受女生青睐,姐姐妹妹的认了一堆。在他的引见下,我和女生们也逐渐熟悉起来。 几天以后,我们班的同学来全了。我们宿舍的最后一位同学来自海南,个子高高的,长得很清秀,说起话来像是拂过沙滩的海风一样漫无边际。他不苟言笑,最绝的是在他把别人逗得哈哈大笑的同时,自己仍然板着脸,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他有个独特的爱好:一个人躲在寝室听佛乐。据他说自己上辈子是个虔诚的佛家弟子,但后来的事实证明酒色财气他样样俱全。当吴宇揶揄他的时候,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上辈子做了一辈子和尚,今生今世还不把以前失去的乐趣全部弥补回来?吴宇听了差点晕倒。在他“原形毕露”之前,他总是不失时机地对我们进行思维渗透。有一天,我正缝衣服,突然针掉在地上,怎么也找不到。我正焦急地寻觅着,他笑呵呵地打开佛乐,我竟然一下将针找到了。自此,他和他的佛乐威名远扬,冲出了213寝室,走向整个吉大校园,他自己也获得了“大师”这个荣誉称号,真名反倒被大家忽视了。 进入大学,第一次集体活动就是军训。在这种半军事化管理中,来自不同家庭背景的学生的生存能力得到了不同的体现。有些娇弱的女孩儿在太阳底下踢几个来回正步便汗如雨下,有的人站军姿的时间一久就会晕倒。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卧倒瞄准:手里托着重重的步枪,趴在布满荆棘的荒地里,透过细小的准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的目标。只瞄了一会儿,我就觉得腰酸腿痛,看看旁边的柴一帆也是一脸狰狞的表情。谁会想到在这个时候会响起轻微的鼾声,而且由小及大,慢慢地吸引了全连队人的眼球。那就是吴宇,他紧紧地握着枪托,双眼微合,保持着标准的军姿,却睡意尤酣。在大家一片窃笑中,连队指导员赶了过来,照着他的屁股猛踢两脚。吴宇在睡梦中被人踹醒,睁大眼睛,一脸的无辜与不解。指导员又爱又恨地说:“妈的,虽然让人着气,但还真是块当兵的料儿,能吃能睡的。” 似乎命中注定,军训期间是吴宇在大学里最为风光的阶段。二十天短暂的军训结束之后,我们十个班的同学组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拔河比赛。辅导员和连队指导员悉数到场,同学们更是凭着一股儿刚入学的激情投入到比赛中来。 我们班颇具实力,男女比例协调,虽然高高胖胖的不多,但团队配合得很好。在预赛中过关斩将,竟然在不经意间就闯进了决赛。 决赛是三局两胜制,对手是五班。刚一上场,五班便在气势上占了先机。你看他们,男孩儿都五大三粗,女孩儿也都很结实,一个个摩拳擦掌,志在必得的样子。 我组织大家占好位,看着不俗的对手,心里有点发虚。 负责组织拉拉队的袁若海抽空跑过来,小声对我说:“林海,不要紧张,咱们最差也是个亚军。” 我朝他点点头。没想到吴宇在旁边说:“呸,两军阵前勇者胜,你竟然扰乱人心,是不是敌人派来的奸细?” 袁若海不好意思地笑着,跑到后面“鼓励”女生去了。 吴宇自言自语道:“袁若海,袁若海,简直就是个袁世凯……” 周围同学哄声一片。自此,袁若海的雅称“袁世凯”被叫遍德恒律师学院。 比赛真正开始以后,我们才发现对手并没我们想象的那样坚不可摧。第一局刚开始,我们就利用他们组织无序的弱点先下一城。围观的拉拉队员的热情一下被调动起来,刹那间呐喊声如雷。第二局,虽然我们事先彼此鼓励,大家纷纷表示要一鼓作气彻底拿下对手,却无奈还是被对方板回一局。 短暂的调整以后,决胜局开始了。双方的拉拉队都不遗余力,场内呐喊助威声震天。其他班的同学也都闻风而来,将小小的场地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在那种近乎狂热的氛围里,每个参赛选手都会倾尽全力,何况我们是在为班级的荣誉而战!我站在最前面,与对方的排头兵四目相视。他瞪大了眼睛盯着我,似乎想在气势上压倒我。我毫不示弱,死死地锁住他的目光。又粗又长的拔河绳在我们的拉拽下变得笔直,在场地中间僵持着,只是偶尔会有轻微的游动。那是一场无比艰苦的比赛,到后来我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耗尽了。我下意识地死死地攥着绳子,却不能使对手移动一厘一毫。比赛出人意料地陷入了僵持阶段,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场内静了下来。大家都不再说话,拉拉队也在聚精会神地凝视着绳子中间的红标,好像只剩下选手们急促的呼吸声。对面选手的脸涨得像熟透了的红苹果。我想他们应该也已经精疲力竭了吧,这种时候我们一定要坚持到最后!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了下来,有时流到眼睛里,涩涩的。我索性闭上眼睛,默默地祈祷上天再赐予我一点力量吧!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万籁无声之际,吴宇突然发出一声狂吼“啊——”,他就像立足于山顶的一头雄师,颈毛竖起,二目圆睁,对着空旷的山谷发泄着自己胸中的怒气。我觉得绷在紧紧的绳子上的力突然一松。吴宇这一嗓子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对方选手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在我们队伍中寻找着声音的发源地。我们很快反应过来,趁着他们松弛的瞬间,拼尽全力将绳子一拉,当他们感觉到身体被拽得失去平衡时,再想挣扎已经是大势已去,刚才还如铁桶一样牢不可破的对手在瞬间全面崩溃了。 我们把绳子甩在地上,击掌相庆。大家的手掌毫无例外地被绳子勒出了条条印记,但都无所谓地欢笑着。拉拉队里的女生们显得尤其兴奋,她们簇拥着吴宇叽叽喳喳,把他当成了班级英雄。 刘月跑过来对我说:“林海,今天我们去外面聚餐吧,以示庆贺!” 我高兴地说:“好!” 刘月转过脸,对着大家说:“咱们去开个庆功会,大家说好不好?” 在群情激昂的时候提到吃饭是最容易得到大家的响应的了。同学们相互簇拥着向校门外走去。看着旁边垂头丧气的五班同学,我们更多了一分胜者的豪气。段老师从旁边跟过来,提醒我道:“林海,告诉你们班同学不要喝太多酒。” 我答应着,似乎此时的我已经成了德恒二班的代表。柴一帆跑到我们前面,笑嘻嘻地对段老师说:“老师,您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吧。”段老师摇摇头头,说声谢谢,走开了。 那是我到大学后第一次和同学们聚餐,至今记忆犹新的是班里男生在餐桌上的战斗力。我们三十六人,坐了两桌。每道菜刚刚端上来没等放好就被一扫而光。端菜的服务生见怪不怪地笑着。只听门外报菜声响起“铁板鱿鱼来啦——”我正和刘月说着话,只一分钟,再抬头时:铁板尚在,鱿鱼已然不见踪迹。呜呼,看看桌旁的同学,个个吸溜着热气,吧嗒着嘴,似乎还在回味着鱿鱼的美味。我由衷地赞叹道:“佩服佩服!”同学们哈哈大笑。 10 有菜无酒不成席。吴宇大手一挥,要了三箱啤酒,五瓶白酒。 服务员把酒上来后,吴宇一声令下:“全打开吧!”就见服务员手脚麻利,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所有的酒瓶盖都掀开了。 吴宇先给我倒了一杯白酒,说:“你先提一杯,咱们班同学喝个团圆酒。” 我接过酒杯,有点犹豫,觉得自己提这杯酒名不正言不顺。 吴宇对着全体同学说:“林海,这是我老大,他先提一杯,大家都把酒端起来吧。”说完,飞快地跑到一边去给其他同学倒酒。 我听了很感动:吴宇身上的痞性在这一刻显露无疑,这并不是我所欣赏的,但很明显他想在班里树立我的威信。我举起酒杯,说着对班级和新朋友们祝福的话,大家在欢呼声中一饮而尽。接下来,大家纷纷离开自己的座位,同熟悉的或是不熟悉的同学打招呼,相互做自我介绍。在这个场合,酒成了最好的交际纽带,它溶解了起初的陌生和距离,似乎只要彼此碰上一杯酒,立刻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我还没有完全适应这种氛围,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间或有人端着酒杯走来,我只好搜肠刮肚地想着祝酒词,到后来索性二话不说一饮而尽。我无意中向窗外望去,外面已经是灯火阑珊。不知什么时候,刘月坐在了我身边。 她傻傻地盯着我,问我道:“林海,你知道你喝了多少酒吗?” 我摇了摇头,大脑有些麻木。 刘月夸张地瞪大眼睛说:“已经喝了一瓶白酒和三瓶啤酒了!” 我下意识地看看脚下,已然一片狼籍。我拎起一个空酒瓶,上面写着:百年公主。我真的已经喝掉了一瓶,味道还算不错。 我对着刘月笑了笑。她关切地说:“别喝了,酒对人的身体伤害可大了。” 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再次笑了笑,重又埋下头去。 刘月突然提议道:“林海,我们一起玩个游戏吧。” 我的头有点晕,但能感觉到她兴致盎然,便附和说:“好啊。” 刘月很快叫了一桌子人。大家围坐一团,玩起了“诚实和勇敢”的游戏。游戏很简单,一个人在旁边敲盘子,游戏中的人互相传筷子,当敲盘声突然停下时,筷子落在谁手中谁就要回答大家的问题。问题总是千奇百怪的,往往会直接触及答题人的隐私。如果选择诚实就要如实回答;否则就要选择勇敢,满足大家提出的刁钻古怪的要求。 游戏开始进行起来时,大家都很有分寸,问的问题也很表面化。后来,问题逐渐尖锐起来,让人很难从容应对。 吴宇正洋洋得意,筷子一下落到他的手中。正好该柴一帆提问。看着他绞尽脑汁想问题的样子,吴宇心已经慌了,不等柴一帆开口,自己先迫不及待地喊道:“我选择勇敢,选择勇敢。”柴一帆喜形于色,一副正中下怀的表情,坏笑着对吴宇说:“你去向那个服务员求爱吧。”我们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在吧台里面安静地坐着一位小姑娘,好象正在算帐。吴宇面露难色,柴一帆笑着问道:“你不是选择勇敢吗?”吴宇一咬牙,拔下花瓶里的一束塑料花,小跑到那个小姑娘面前,单膝跪下,仰起脸,无比真诚地说道:“姑娘,当我走进你们酒店的一瞬间,就被你的美貌深深地吸引了,答应我,嫁给我吧!”小姑娘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吴宇站起身,把花塞到小姑娘手里,飞快地跑了回来。同学们早被吴宇滑稽的表演逗得前仰后合,笑成一团。 游戏在继续。一会儿,筷子落在了刘月手中,这次轮到袁若海提问,刘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诚实。袁若海问道:“如果让你在林海和吴宇中间选择一个人做男朋友,你会选择谁?”这个问题听起来平淡无奇,实际上却苛刻无比。刘月想了想,笑着说:“那要看他们谁有钱?”袁若海问我们道:“你们两个谁有钱,机会难得哦?”我和吴宇相视而笑,吴宇开口道:“我们两个都是穷光蛋,无此艳福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们一提到钱,我敏感的自尊在瞬间悬空。我看着周围的同学,一个个喝得红光满面,这种无聊的游戏竟然带给他们无穷的乐趣。他们就在我的眼前晃动,给我的感觉却是来自不同的世界。从我迈入大学的一刹那,我就开始了一种崭新的生活。妈妈、弟弟、外公、外婆、宋二叔、宋二婶……等等我熟悉的人物都在我眼前消失了。我时时想起他们,虽然在现实中遥不可及,但还是能真切地体会到他们身上特有的气息。在长春——一个东北城市的郊区,在城市的边缘,在吉大校园里,我被一种异样的生活氛围包围着。我只觉得阵阵困惑:难道现在这种推杯换盏、灯红酒绿的生活就是我一直以来所要追求的吗?它值得妈妈耗尽毕生精力,弟弟不惜放弃学业来扶持我吗?不!不是的!当我从农村走出来,身上汇集了无数羡慕的眼光,可谁又知道,在面临这种新的生活时我有多么的不适应。此时此刻,我已经没有了退路,即使再艰难,我都必须融入到这个新的队伍中去……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敲盘声戛然而止。我回过神来,发现筷子已然在我手中。目睹了吴宇当众出丑,我乖乖地选择了诚实。正好该刘月提问。 她问:“你最早暗恋的女孩儿是谁?” 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被问得张口结舌,但很快如实回答说:“我没有暗恋过谁。” 她说:“不可能,实话实说,态度一定要老实。” 我点点头,说:“就是实话实说,真的没有。” 她皱皱眉头,继续提问:“那你初恋的对象是谁?” 我觉得脸有些发烧,周围的同学都在盯着我。几个男孩儿嘴里还叼着烟,烟雾缭绕,有一刻我感觉好象又回到了中学时代,在面对着校园里的小痞子。看来,大学就是大学,它离外面的社会只有一步之遥了。 刘月的声音再次响起:“说啊?” 知道无法回避开,我反而能坦然地面对了,回答她说:“我没有谈过恋爱。” 刘月不肯善罢甘休,又问道:“那说一说你喜欢过的女孩子的名字。” 我挠挠头道:“没有,真的没有,我只有过一些很普通也很真诚的朋友。” 刘月无奈地最后发问:“那说说你现在最想见谁吧,要是女性哦。” 我喃喃道:“我现在最想见的,还是女性,似乎没有……”突然,我大声宣布道:“我现在最想见的是我妈妈!”话一出口,我好像真的又看到了妈妈那饱经沧桑的面庞。 在我略有伤感的时候,刘月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不屑的神情。她冷冷地对我说:“亏你还说选诚实,一句真话都没有!” 刘月尖刻的指责引暴了我心中压抑许久的烦躁情绪。我愤怒地抬起头,直视着她,毫不客气地回击道:“你想知道的问题太多了,你忘记了你只能提一个问题。”刘月没想到我会突然翻脸,顿时变的目瞪口呆。原本热闹的场面一下子沉闷起来,同学们开始慢慢地散去。 我木然地坐在椅子上,想不通为什么她要怀疑我的回答。同学们酒足饭饱,桌子上杯盘狼藉。在最初的狼吞虎咽过后,再上来的菜基本上都没怎么动过。大块儿的排骨被丢在桌面上,七倒八歪的酒瓶子里缓缓地向外流淌着酒水。我想哭,我突然想到在长春也一定会有穷人,也许就在我们温暖的包间外面就有一位衣衫蓝缕的母亲,她正在捡着破烂儿,捡着菜叶,捡着她认为有价值的一切……如果她看到我们如此奢华、如此浪费,一定会心痛不已。如果我们允许,她一定会把所有的食物包走,带回家留给她深爱的儿子吃。我伸出五指,用力地掐着自己的额头,感觉此时的周围是一个纸醉金迷的世界。 刘月坐在我旁边,嘴巴鼓鼓的,独自生气。 过了一会儿,我想缓和一下氛围,面无表情地对她说:“我没有说谎,希望你相信我!” 她不语,把头扭到一边。 我心里起急,咬牙说:“如果我说的有一句假话,让我出门被车撞死!” 刘月慌忙转过头,嗔怪我道:“大家就是在做游戏,谁稀罕你发毒誓啊?” 我难过地说:“我只是希望你相信我!” 她沉默了一下,仰起脸,真诚地说:“我相信,我发现你以前经历的是一种非常简单的生活。你可以给我讲讲你的过去吗?” 我想了想说:“可以啊,你想知道什么呢?” 刘月说:“说说你的过去,那肯定是一种和我截然不同的生活。” 这次轮到我沉默了。以前二十年的生活不算漫长也不算短暂,要想用几句话来概括又谈何容易呢?想想以前,就不能不提我的妈妈和弟弟。我自己倒了一杯啤酒,慢慢地品着,啤酒入口时涩涩的感觉如同我过去涩涩的生活。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对着一个并不很熟悉的小姑娘讲起了自己辛酸的往事…… 似乎我的口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过。同妈妈和弟弟一起度过的那段风雨飘零的岁月在我道来是那样的流畅。我尽量避免夹杂太多的个人情感,试着像讲故事那样回忆过去,但讲到好多情节还是不由自主地心痛不已。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常态,但还没讲完就发现刘月已经伏案抽泣。 我轻轻碰了碰她,她抬起头,眼睛里沁满了泪水。她轻轻地对我说:“林海,有时间把你的故事慢慢讲给我听,好吗?” 我用力地点点头,每一个为我的过去落泪的人都让我感激不已。 天已经很晚了。同学们疯狂过后都有了些许的疲倦。我扭过头,看见吴宇一个人抄着筷子在桌旁吃的正欢。他的食欲总是好得出奇,无论吃下多少东西,也总能很快被他的肠胃消灭得干干净净。 我叫他道:“吴宇,咱们回去吧。” 吴宇抬头看看我,做个鬼脸,连声答应着:“好的,好的。”手却没闲着,抓紧时间又夹了两块拔丝红薯塞进嘴里,大口地嚼着。 刘月悄悄地把帐结了,我们三十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走在街道上。迎着晚风,借着酒劲儿,男女同学一起放声高歌。那歌声跌宕起伏,在寂静的夜空里久久地回荡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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